常州旧城，八水纵横。街道曲折，里弄逼仄。邻里之间，是像肋骨一样，肉连骨、骨连肉、排着队“醉里吴音相媚好”的。譬如夏日傍晚，家家摆开小矮桌，鳞次栉比，咸菜豆子腐乳辣酱萝卜干依次飘洒或臭或香的气味。这时，如果谁家的儿子还没有回家，就会有一声绝对透着亲切且绝对是礼节性的客套飘过来，叫“你家小开呢，怎么还不回来吃夜饭？”
什么叫“小开”？人曰，小开，就是老开的儿子。
那么，嗲人是老开呢？又曰，老开，就是开店的老板。
当年开店，没有电动卷帘门，没有防弹玻璃钢，店门是一块块木板拼起来的。开店门要把木板一块块卸下来，动静很大，左邻右舍都听见。所以一开店门，大家就知道“开了”。天天开，就是老开老开。老开就成了店老板的代称。老开的儿子，顺理成章，就成了小开。
还有一种说法，说“老开”不是开店的老板。开个酱油店，天天卸门板，苦力的干活，也敢叫老开！
曰，老开，社会上吃得开、兜得转、混得圆的人。“头上油包头、脚上老开头”，是对“老开”的形像描述，也是“老开”们吃得开、兜得转、混得圆的必要条件。
有一种皮鞋叫“老开头”，鞋面上的皮革是三段式。第一段是尖头的，据说垫有薄铁皮，永远笔挺锃亮。一只玻璃杯砸到鞋面上，不作兴瘪下去的。这种皮鞋，是“老开”的标志性配置。还有头发。旧日时髦人，时兴往头发上擦油，把头发擦得锃锃亮，梳得油光水滑、一丝不乱。有一段顺口溜，专门描述此头发之状态：“油光光、晶亮亮，苍蝇爬勿上。爬上去、滑下来，一世都白忙。”
现在上海滩上出了个人物叫周立波，头发梳得油光水滑，就是“老开”的遗风。这小子梳的是“三七开”，如果梳个大背头，就是正宗“老开头”。一定要这种人的儿子，才能叫“小开”。
只是，一定要开店的、油包头、三接头的儿子，才能叫“小开”,那种田人的儿子，都叫“小关”？没皮鞋的年代，就没“小开”？
我觉得，小开，应该是一句古语。
书曰：“今则不然。并棺合椁，以为孝恺。丰资重襚，以昭恻隐。吾所不取也。”什么书？《后汉书》。作者：范晔。此摘句见《卷三十九·赵咨传》。
《后汉书》名列“前四史”，是中国最可靠的史书。至于范晔，那更是才华盖世、百世师表。东汉一代一百九十六年历史，范老师三十六岁时，就全部理清、形成文字、并按他的预计留芳百世了。
说这么一段，其实就为了其中两个字：“孝恺”。恺：音：kǎi。孝恺，用常州话读一下，是不是“小开”啊？
恺，《说文解字》里的意思是“乐也”。高兴、快乐也。
有一个因为大家不用、所以没有广泛流通的成语，叫“中心物恺”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人曰，不要卖文化，有话直说！于是我说，不是我存心卖文化，中心物恺，是孔子当年卖文化。
据庄子老师曰，当年孔子写了几本书，想让周王朝的图书馆收藏。就像现在的作家，写了书，想要让美国国家图书馆收藏一样。子路对孔子说：“老子当年是周朝图书馆馆长，虽然离休在家，但应该还有话语权。你真想办成这事，不妨走走他的门路。”于是孔子就去托老子。一进门，先说一大堆客气话。老子说，废话少说，开门见山！孔子说，仁义。老子说，狗屁！孔子又说，中心物恺，兼爱无私，此仁义之情也。老子说，你一边凉快去。
所谓“中心物恺”，意思是人心要守中，要和乐天地万物。此案存《庄子·外篇·天道》。
孔子想让自己著作进入周王朝图书馆的努力，虽然没有成功，但用来解释“仁义”的“中心物恺”四个字，却留了下来。
天下大概找不到这样的人，生个儿子出来，希望他对父母亲动拳脚、在公共场合大小便、躲小弄堂里猥亵大姑娘。或者，叫嚣乎东西、隳突乎南北，不认三亲六眷、不管三七二十一，动辄白刀子进、红刀子出。总希望儿子能孝顺，能给父母带来快乐与祥和。
孝顺，亦称“孝”。恺，乐也。孝恺，孝顺并且快乐。琢磨一下，常州人那一声绝对透着亲切且绝对是礼节性的客套：“你家小开呢？”如果把“小开”换成“孝恺”，意思是说你家那个又孝顺、又给你带来快乐的人呢？这是不是对人家儿子最好的称谓、且是对接受客套的人最好的恭维啊？
从这个意义来讲，天下是只有“小开”，没有“老开”的。且“小开”与开店门的老板无关、与油包头、三接头亦无关。它的标准表述，叫“孝恺”，常州方言读作“小开”。
人曰，你说古人称他人儿子为“孝恺”，没出处！不急，先看一下宋人一首诗的题目——陈君举示张孝恺行状且求诗孝恺尝摄令华亭有善状。
有点麻烦，我试着标点一下——陈君举示张孝恺行状，且求诗。孝恺尝摄令华亭，有善状。再解释一下——陈先生告诉我姓张的孝恺的事迹，请我为他写一首诗。张孝恺曾任华亭县令，政声不错。
不要怀疑，这位诗人名头不小，是宋代政治家、文学家，是宰相、又是诗人。找了两个老婆，都是常州府人，最喜欢住丈母娘家。姓甚名谁？呵呵，周必大。